孩子玩得太少,是我国基础教育面临的现实问题。今年10月中旬,教育部印发《教育部关于加强家庭教育工作的指导意见》,要求切实消除 “学校减负、家长增负”,不问兴趣、盲目报班,不做“虎妈狼爸”。
与此同时,背着越来越重的书包,往返于家庭—学校—“培训班”之间的“三段式”生活,却日渐成为越来越多城市甚至是一些城镇学生的常态,很多家长一边感叹 “很多中国孩子甚至还没踏进校门,高考就抢走了他们玩耍的时间”,一边却又不给孩子 “报个班儿”就不放心。
夹在“学校减负、家长增负”怪圈里的教育培训市场,已经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越来越多“班儿”的出现,仅仅是因为一根“高考指挥棒”和一群望子成龙心切的“虎妈狼爸”?教育培训产业大行其道的今天,公立教育和培训教育又应该怎样衔接?带着这些问题,记者探访了石家庄教育培训市场。
八成孩子“报班儿”,课外教育培训早已升级成为一种产业
自从升到四年级以来,在石家庄金马小学读书的童童和小圆突然感到“学习压力比以前大了很多”。
事实上,突然增大的学习压力并不主要来自学校,而是来自他们的课外补习。每周有三个晚上,两个孩子吃完饭就得赶紧赶往课外辅导机构补习英语和奥数,每晚两个小时。
“在家还得写学校和补习班的作业,有时候写不完,第二天早上还得早点起床继续写。”童童说自己写字写得慢,每天都得花两三个小时才能把作业写完——偶尔作业少时,家长还会要求他练书法。
“写作业、‘上班儿’,每天还得练一个半小时的钢琴,周末还有其他的兴趣班,哪有时间玩啊。”课业成绩略好的小圆告诉记者。
面对孩子的“诉苦”,家长表示“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四年级以前孩子比较小,就没有报这么多,四年级以后可不行了,现在竞争多激烈啊,以后还要面临升学的压力,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童童的母亲徐女士感叹。
在童童和小圆学奥数、英语的那家培训机构,一位姓刘的老师告诉记者,由于学生在小升初、中高考中面临很激烈的竞争,相当多家长会选择送孩子补课。“虽然近一两年石家庄的小升初、中考政策有所变化,但家长给孩子‘报班儿’的趋势并没有改变,目前来看,小一点的孩子还是以兴趣特长类型的培训课程为主,四年级以上尤其是毕业班报的主要是课业辅导性质的。”
学校减负之后,孩子们放学时间大大提前,但是放学之后却是家长增负。
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即使保守估计”,全市也至少有80%的小学生报名参加了不同程度和类型的课外辅导。中学阶段的各种辅导班、先修班的“报班儿率”,也“应该跟这个数字不相上下”。
“小学阶段,孩子上课外培训班主要分为四种情况:第一类是孩子有旺盛的学习需求,家长也愿意投资的;第二类是学生成绩确实较差,家长希望通过课外辅导班提高成绩的;第三类则纯粹是家长有攀比思想,看到人家的孩子都‘报班儿’,觉得反正孩子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报名补习的;但还有一种很现实的情况是家长忙于工作无法照顾孩子,他们下班往往比孩子放学晚两三个小时,只能给孩子报个辅导班,这种辅导班往往就是‘小饭桌’的升级版。”
童童和小圆的班主任李老师告诉记者,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这类托管班近年来越来越多。“有的家庭即使有老人帮忙照顾,到了中高年级也会把孩子送到托管班里。孩子有人看着写写作业是好事,可以避免很多安全事故,但孩子一放学就‘圈在班儿里’,自由玩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加上现在各种电子产品大行其道,孩子们户外活动普遍偏少,不会跳绳甚至不会弯腰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一方面是学生的身体灵活性普遍降低,另一方面却是各式各样的“奇葩”培训班日益火爆。“孩子生下来之前有胎教班,生下来之后有抚触班和游泳班,八九个月大时还有上‘爬爬班’的,学完了爬之后还有学正确走路的班儿!从两三岁的孩子开始,就已经有了各种早教英语班、数学班、艺术班……很多孩子在上学甚至上幼儿园之前,就已经是‘上班儿’老手了。”石家庄某私立幼儿园一位姓齐的老师表示。
小学阶段,本应是课业负担最轻、孩子最能玩爱玩的阶段,但21世纪教育研究院上一年发布的《教育蓝皮书:中国教育发展报告》显示:小学生家长安排孩子课外培训的时间投入明显高于其他各阶段学生,每周培训时长8小时以上的达到18.6%,远超过学龄前组的4.5%和高中组的4.4%,比初中组也多出约6个百分点。与之相呼应的是学龄前组、小学组、初中组家长所报培训班的个数:约四成的小学组家长报班3个及3个以上,而初中组、学龄前组家长做类似选择者约为三成和两成。
28岁的王喆在石家庄一家连锁教育培训机构当英语老师。毕业于某高校英语专业的王喆告诉记者,大概在七八年前,石家庄本地的各种教育培训机构就开始取代以前的家庭式“办班儿”,逐渐成为小学阶段家长们的首选。而近几年,随着外地一些全国性甚至国际性的培训品牌机构纷纷进入,市内的培训市场竞争已更加激烈。
石家庄市教育局提供的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在该市教育局备案的各类培训机构和学校就达400多家,如果算上没有备案的各种小型培训机构,总数可能近1000家,从业人数超过1万人。“近年来,我们提高了石家庄市教育机构的入门标准,进入这一行业的门槛越来越高,行业竞争也因此更加激烈。据不完全统计,仅2014年一年,石家庄就有50多家培训机构因无法盈利而退出市场。”石家庄市教育局相关工作人员表示,相较一线城市的发展轨迹,市内私立教育机构必然会经历新一轮洗牌,向产业化、市场化发展,可以预见,在短时间内,石家庄的课外培训市场的火爆会持续。
教育培训人员从业资格至今无人认定,“培训班”一头儿“放羊”,一头儿“占坑”
“教育培训机构存在有其必然性,但其数量众多,师资质量良莠不齐,也存在不少问题。”上述石家庄市教育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有的‘班儿’是教育部门审批,有的‘班儿’是工商部门审批”,多头管理导致对培训机构的质量监管存在大量空白区域,而目前教育培训还没有纳入职业(工种)序列,从业人员也没有职业资格认定证书,这样就无从对培训教师的资质提出明确要求。
“从长远看,教育培训行业应实行准入制,从业人员就像考教师资格证一样,要取得相应的职业资格认定证书。”这位工作人员建议。
对于这个问题,曾在石家庄某课外培训机构当数学老师的小张深有体会。
就在上个月,小张离职了。“主要还是觉得整个机构从教学到管理都太混乱了,误人子弟,自己也没有什么成长空间,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毕业前我参加校园外的社会招聘会,有人直接从人流里走过来问我是否愿意到这家教育机构当老师。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留下了自己的简历,没多久就接到他们的面试通知电话。面试时只做了一套试题,就被当场录用了,速度之快让我自己都有点不信。”毕业于某师范院校数学专业的小张告诉记者。
接下来的事,更让小张觉得难以接受。“入职之后,我问有没有前期的培训——领导竟说我讲得不错不用培训了!”小张说,“事后我发现,很多同事都是出了校门直接上讲台,有些人并不是师范专业毕业的,有些人甚至不是学数学的,只不过仗着自己那点理工科的底子就给班里的高中生们讲题。而整个机构,根本没有一个正规有效、长期进阶的培训制度。”
这些经历,让任职刚满一年的小张最终选择了离职。小张还告诉记者,在不正规的教育培训机构,教师流动性非常大,到他离职时,在这个总共有20多名工作人员、常年辅导200多名高中生的培训机构里,10位专职教师只剩3个还没有换人,“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有人进来或离开,这样的情况下,教学质量怎么可能有保证呢?”
石家庄的音音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开始上课外补习班,到现在已经整整6年了。6年时间里,音音的妈妈侯女士已经对补习班的各种乱象见怪不怪,成了“专家”。
“有的补习班老师看上去也就20多岁,明明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却硬说是有多少多少年经验的老师。”侯女士说,“还有就是有的补习班打着名师执教的幌子,广告宣称是重点学校的老师授课,碰上这样的,我非得亲自去学校打听一下是不是真有这位老师——结果大部分都是假的。”
“事实上,随着在职教师有偿补课禁令的实行,在培训机构兼职的在职教师越来越少,很多培训机构都建立了自己的专职教师队伍。”石家庄市新华区某培训学校一位分校校长告诉记者,现在不仅是公立学校老师的名义被培训学校竞相仿冒,连培训学校的招牌有时候也有假,“一些人干脆打着已经在市场上有一定声誉的机构的招牌,以办分校或者教学点的名义招摇撞骗。”
另外,现在补习班招生中经常会出现一些打着“押题班”的噱头招生的广告。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所谓的“押题班”基本不可信,最多就是按照考纲押考点。“按考纲押考点,只要有点经验的老师都可以做到,因为考点考纲已经说清楚了,其实真不存在押题一说。”
旺盛的市场需求,让这个行业早已从简单的教学辅导,延伸发展为席卷全国各地中小学甚至涉及社会各阶层各领域的一股产业化风潮,甚至不再是一个“课外班儿”能够涵盖的——“艺术班儿管考级、奥数班儿有竞赛、英语班儿办游学、体育班儿打比赛……每一项背后都有巨大的商业利益。外地还有已被叫停的模型班儿、定位班儿等等,干脆就是花钱砸装备换取中高考加分,没有一点儿素质教育方面的含量。”这位业内人士表示,有些家长热衷于“报班儿”,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给孩子小升初、中高考提供敲门砖。“这里面巨大的商业利益和优质教育资源的相对紧缺,使‘学校减负、家长增负’成为一种必然。针对中小学生、学龄前儿童的培训教育,有很多已经正规化、专业化,值得肯定,但是目前看它的两个极端,一头儿是资质不够只能误人子弟的‘放羊班儿’,一头儿是砸钱‘曲线升学’的‘占坑班儿’。这两种‘班儿’一天不消失,真正的减负就无从谈起。”
当培训教育接棒“培优补差”,公立教育又拿什么补齐素质教育的短板?
“我儿子英语基础很差,光靠在学校上课基本听不懂,请老师‘开小灶’实属无奈。”家住石家庄的孙女士告诉记者。
对孙女士的观点,在石家庄裕华路小学某班任班主任的李老师表示认同。李老师告诉记者,虽然她在上课时努力做到兼顾每一个学生,但“完全根据每个学生去制订教学计划,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带几十个学生,往往教着教着就成了要么就盯尖子生,要么随大溜儿,结果好的‘吃不饱’,差的上课听不懂,中不溜儿的还各有各的问题……虽然我们现在已经不完全是应试教育加满堂灌的教学方法,但现实中仍然不可能兼顾所有孩子。”李老师说。
和孙女士住同一小区的陆女士家却是另一种情况。
“孩子各门成绩在班级都名列前茅,老师讲的内容很快就能掌握,一天在学校六七个小时,可能真正有效率的学习时间也就两三个小时。”陆女士告诉记者,为了让确实学有余力的孩子更进一步,只能再在外面给孩子“报班儿”。
在李老师看来,陆女士和孙女士两位学生家长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烦恼,正是现阶段公立学校普遍存在的问题,也是课外培训机构迅速发展的重要原因。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有必要重新审视公立学校教育和课外培训教育的定位。”河北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田宝军指出。
“冀教版语文三年级下册有一篇课文叫作《矿矿的研究》,讲的是中国孩子矿矿到美国后在小学里上研究型课程的故事。”李老师告诉记者,课文本身介绍的是国外的教育,引发的却是对我们自身教育的思考。“最让人无奈的是,每当讲这一课时,尽管我和学生们对矿矿都十分羡慕,却仍然不得不按传统的教学方式,照样上课讲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下课抄字词、背课文……课文里写到的那个矿矿已经长大成人,而我们的课堂却还没有根本性的变化。”
李老师的无奈,折射出了我国公立教育目前存在的一个主要问题:升学指挥棒下一味追求成绩和培优。
“中国人口众多,教育资源相对紧缺,促成了大班教学、以老师讲授为主的教学方法。另外,我国教育评价机制仍以考试为主导,产生了这种以传授基本知识和基本技能为主,课本标准化、教师专业化,对学生高标准、严要求、强控制的教学方式。”田宝军分析。
“应该说,课堂教学(班级授课制)仍是现代教学最有效、最基本的教学形式,它最大的作用在于解决公平教育问题,即让所有的适龄孩子都能上得起学。当我们的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公立学校主要负责的就是解决教育有没有、公不公平的问题,而兴趣特长的发展、孩子的进一步培优,交给私立的课外培训机构去做,不失为更有效率的一种方法。”田宝军认为。
“如今,在很多发达国家和地区,培训教育都是一种成熟的产业,在历来重视教育和升学的东亚更是如此。”教育专家、中国民办教育协会理事姚炜告诉记者,培训学校又被称为“影子教育”,“因为培训教育是伴随着主流教育的存在而存在的。”
姚炜说,教育均衡和教育质量是教育界关注的两大永恒话题。“政府更多地应该解决均衡的事,而向优质教育迈进的差异化教育,可以更多地由培训教育和民办教育来提供。”
姚炜介绍,在以“快乐学习”闻名的加拿大中小学教育中,“大多数学生就读的公立学校解决的是‘有或无’的普及教育,我们所说的‘正科’,负担在十年级(中国的高一)以下都较轻,‘副科’则更缺乏专业性,音乐课、体育课一般也只是简单地唱唱歌、打打球、跑跑步。稍微深一点的东西,比如详细的五线谱乐理,复杂的篮球、棒球规则,甚至使用助跑器的正确跑步姿势,公校一般都不太讲,或者只讲一点,孩子们如果想多学,也只能去课外班学了。”
“总之,我们应该正确看待课堂教学和课外培训班的关系。课外辅导是教学辅助形式,在做好公立教育的前提下,根据孩子的能力和兴趣,为其提供适当的课外培训选择,而公立教育相应地承担起更加基础性的本职工作——素质教育。这样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成熟的教育体系。在这方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姚炜说。
“现在很多人对素质教育的理解还是过于狭隘,以为只是学学唱歌、画画这样的专业技能就算素质教育了。其实素质教育归根结底是做人,是关注人的思想意识和心理状态,是让孩子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培养他们的思维能力、学习方法和学习兴趣,培养他们全面的生活素质。现实中这也正是公立教育的短板,反而我们很多孩子要到课外班里去学习大声讲话,学习如何展示、表达自己,学习感动、学习快乐,学习如何尊重别人、如何团队合作,学习如何观察、如何研究。这才是公立教育最应该关注的。”田宝军指出。
“应该通过评价方式的改革倒逼基础教育模式的创新,让基础教育回归其‘育人’的本质。我们也欣喜地看到,随着高考制度发生积极变化,越来越强调考查学生应用知识的能力,研究性学习、探究性学习等教育方法将越来越多应用在中国教育中。”田宝军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部分人名为化名)照片均为河北日报资料片
来源:河北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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